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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长衫的老裁缝

读者文摘 日期:2024-11-4

昨夜,我又梦见了老裁缝。

老裁缝是我妻子家隔壁的屋主,60来岁,精精瘦瘦,蓄一撮黄白相杂的山羊胡须,一年四季总套着那件罩过脚背的青色长衫。他生性喜欢凑热闹,偏偏又闲不住嘴,缺了两颗牙的牙门像老鼠打的小洞,显得既幽默又滑稽。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我初次去妻子家相亲,凳子还没坐热,门外就沁进一句乐乐呵呵的问候,紧接着青色长衫裹进一个瘦老头。妻子和岳父叫“老裁缝”的口气泾渭分明,一个揶揄,一个尊敬。我恭敬地站起身,递过一根过滤嘴香烟,他却如躲瘟疫般避开了。待我尴尬地坐下,他将长衫一撩,随意地坐在我对面,直瞪瞪地拿眼睛挑剔着我。正当我想在心里诅咒他时,他却有眉有眼地夸奖了我一番,什么眉清目秀状元郎呀,手长指尖真秀才呀,云云。

从那以后,只要我去未婚妻家串门,老裁缝总要过来露露脸,凑一番热闹,或三言两语,或喋喋不休。一日,我在不经意间从门口瞥见老裁缝一手提一个鼎罐,不疾不徐地朝镇上那条通往水井的麻石路走去。未婚妻见我好奇、疑惑,就瞭了我一眼,露出像扇贝一样白灿灿的牙齿,道出了原委。

原来,老裁缝迷信,认为人一生用多了水,去阴间是要坐水牢的。于是,他视水如命。他每天只提两鼎罐水,清晨从不洗脸,晚上倒小半盆水抹抹嘴,又拿来洗脚,牙是从不刷的。他的屋后有一个菜园,他浇起菜来却很大方,别人十天半月浇一次园,他却三五天浇一次。因此,他的菜园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种下了他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他膝下没儿没女,身边无娘无妻,每当他颤颤巍巍地挑着尿桶进园,人们都担心他会不会被压垮。其实,浇菜是他的乐趣。他端着弓步,两手握着舀勺,眼睛炯炯有神,盖过脚背的长衫在菜中扫来扫去。他一边浇菜,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一曲古朴的歌谣:

单身公呀是人仙,

一斤米饭三碗堆尖,

一碗肉左边翻到右边,

呷只鸡来四把周全……

唱归唱,他却很吝啬,每每卖完一担菜,熬到日头偏西,他也从不进镇上的馆子,每餐也从不吃饱。正月里的一块腊肉,他会攒到秋收。偶尔买一回肉,也要吃上半个月。假如久不吃荤菜,又怕人笑话,于是吃完饭后,他就往嘴上抹点油,一边走一边拿根火柴棍剔牙齿。一堆人正在开玩笑,见他来了,就停住笑,一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老裁缝,看你走路有气无力的,一定没吃饱吧?”老裁缝稳住脚,抹抹山羊须,举着刚剔过牙的火柴棍,一板一眼地说:“每个人吃的粮食有个总量,粮吃满了人会死的。”尽管他生活清贫,却不想死。

老裁缝落到这步田地,他自己做梦都想不到。公允地说,他最拿手的还是裁缝手艺,方圆百十里的裁缝师傅,还没有哪个人的技艺能超越他。他缝制的对襟衫,上点年纪的人穿上显得年轻、精神;他缝制的小棉袄,新媳妇穿上更加妩媚、窈窕。遗憾的是,随着缝纫机的出现,他的手艺被慢慢淘汰了。也有人找上门来,那是旧时的老顾主,他们照旧打发自己的儿孙前来邀请。碰上这种场合,老裁缝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山羊须,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久违了的剪刀、竹尺和针线盒。尔后,很考究地套上那件自己的得意之作只有逢年过节时才穿的蓝的确良长袍,右手挽着那个小包袱,迈着方步跟在晚辈的后面,既庄重又滑稽地走着。

老裁缝是这样古怪,之前,我认定他一直是个孤寡老头。中秋节那天晚上,他照例过来凑热闹,出门时,却霸蛮地请我去他家吃顿晚饭。盛情难却,我硬着头皮去了。一墙之隔,竟是另一个世界。他那低矮简陋的房舍里,贴满了五花八门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画”,有漂亮的烟盒、火花、剪报和糖纸等;就连房间的空间也利用上了,交叉着两根绳索,上面挂得红红绿绿的东西。他见我诧异、惊愕,就歉意地用手摸着山羊须,憨厚地“嘿嘿”笑着。当我静下心来,才发现房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摆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女人的相片:30来岁、瓜子脸、细高挑儿,穿一身水红色碎花衣裤,模样儿齐齐整整。在我一再地追问下,老裁缝凄凄道出那是他已过世的女人。屋内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我后悔自己触动这些带泪的陈年旧事,只想尽快结束这顿突兀的晚餐。老裁缝仿佛猜着了我的心事,风一样地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大碗菜。一时间桌上热气腾腾,有鲜鸡、鲜鱼、月饼和腊肉。我默坐着,心里问,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老裁缝吗?要不是他端来家酿的米酒,连连催我喝,我还以为这是窗外初升的月光下迷离的幻境。几杯浊酒下肚,老裁缝的话匣子打开了,原来那晚是他死去20年的女人的忌日。说到动情处,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浑浊的老泪。我被他的一往情深打动了,怎么也咽不下这桌丰盛的酒菜。望着几乎没有动的一桌菜,我想,这一餐,老裁缝恐怕要吃上半年呢。临出门时,老裁缝要走了我的空烟盒。

回到妻家,我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不料,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仿佛是经过漫长的旅途,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娓娓道出老裁缝的身世。老裁缝6岁时,他的父亲给地主捡瓦,又累又饿,从房顶摔了下来,第二天便死了。还没过头七,他的母亲就寻了短见。才几天时间,老裁缝就成了孤儿。一天,又脏又瘦的老裁缝穿着开裆裤在镇上乞讨,被裁缝店的狼狗咬去了一只睾丸,痛昏了过去。后来店主见他可怜,便收他当了学徒。经过无数苦难,老裁缝长成了一个响铮铮的男子汉,一餐能吃半升米、5斤肉。农忙时,两百来斤的湿稻子撂在肩上飞走;腊月里店里忙,他三天三宿不合眼,照样精神抖擞、一刻不停地赶制衣裤。

30岁出头,他娶了个女人,小他整整10岁。两口子恩恩爱爱,从没红过一回脸。可惜苍天无情,他女人跟了他20年都没有怀孕,偏偏得了癌症,就在她40岁生日那天,在医院病逝了。从此,老裁缝瘦了一圈,像换了个人,满身的力气渐渐枯竭,一天比一天吝啬、古怪,但有一点没有变喜欢凑热闹,有人说那是他太孤单的缘故。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与妻成了亲,老裁缝不动声色地送来一床被单,我俩珍惜地将它压在箱底。也就在这年冬天,老裁缝得了重病,当我和妻子去医院探望他时,他正颤抖着双手,将自己一生积蓄下来的1万块钱捐给医院,并叮嘱医生将这些钱用在和他女人一样得癌症的人身上。

老裁缝走的那天,镇上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回来的路上,有人说他这辈子不值,无儿无女,无娘无妻,呷没有呷好,穿没有穿好。我并不赞同他们的说法,可是,每当我想起他,心里就哀哀的,总想为他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