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是躯体的外围组织。在通常的感觉之中,服装被当成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躯体表层所覆盖的这些纤维仿佛是从肉身之中生长出来的。服装和面容、肤色、身形浑然一体,确定了一个人的社会形象。许多人熟悉自己衣橱里的服装如同熟悉自己的器官。穿上一套心爱的服装,踏入熙熙攘攘的街市,每个人都成了移动的风景。这时,服装的意义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挡风御寒。
服装的发展为躯体带来了一个根本的变化。躯体的某些部分从此可以拆卸下来,进行更换和洗涤。更为重要的是,服装让包含了胸腹、性器官、胳膊和腿的七尺之躯具有了不同的型号。服装成了躯体的假面具。颈部以下,它们可能是皮尔·卡丹、金利来或者鳄鱼。肉身所固有的自然信号被阻断了,这些躯体改头换面地袭取了种种型号的威望。不论是王子还是庶民,富豪还是乞丐,服装是他们形象的首要注脚。服装遮蔽了粗鄙的生理器官,文明进驻到每一个躯体。亚当、夏娃那种天真的赤裸一去不复返,服装成为躯体的文化修饰。躯体藏匿于服装之中,秘不示人,但是,种种不同的修辞却使个人形象表达了更为丰富的含义。在这个意义上,我很乐于为人类制造一个新的定义:人是会穿衣服的动物。人与动物不仅仅是绫罗绸缎与皮毛的差异,而且,人类甚至为穿衣训练出一套灵巧的动作。单腿独立蹬入裤管,反手穿入袖子,扣上衣服纽扣这些动作的精细程度是兽类的强壮肢体难以实现的。一个人赤身裸体地离开母体,他所得到的第一块肚兜即是文明的垂顾,这个躯体从此在服装系统之中注册留名。通常,个人与服装的联系将维持一生,直至死亡也不能中断。死者必须穿上寿衣奔赴冥界,阴间的聚会一样谢绝衣冠不整者。因此,可以说,服装的魔力是无限的。
回溯到服装的初始时期,人们肯定想不到,他们腰间所围的这一块兽皮日后竟然同权势和社会等级联系起来。对于服装的起源,人们有过不同的看法。一批正经人认为,服装起源于人类的羞耻感,人们耻于将光溜溜的身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服装应运而生。相反,另一批佻的人更倾向于服装的意义不是为了遮蔽而是挑逗。格罗塞说到原始人的性器官掩盖时如此解释:“许多的服饰显然不是要掩藏什么,而是要彰显什么。”这类人群并不否认人类的羞耻感,然而,羞耻感毋宁说是穿衣习惯塑造的心理结果。不管怎么说,服装的出现是同对性器官的掩盖或者强调分不开的。所以,从原始人腰间的那一块兽皮到今天的西装革履,势与利是在哪一个阶段开始参与服装发生学的呢?
黑格尔曾经想象,产生于服装的羞耻感源于对不适合事物的厌恶。人具有较高的精神使命,因而应当隐去胸、腹、背、腿这些肉体部分,使之屈从于更高的精神表现。这便是一位精神大师赋予服装的巨大意义。然而,黑格尔也许未曾料到,服装不仅能遮蔽什么,同时还能表现什么。等级社会出现之后,高下贵贱的观念借助服装镶入一具具躯体,为之带来不同的级别象征。也许,必须遗憾地说,高下贵贱的观念同样是精神作品。在许多环境中,附加在服装之上的等级标志如此明显,以至这样的愿望从未止歇:挑选特定的服裝以抬高躯体的级别,哪怕是虚假的抬高。这无形地成了服装系统更新换代的一个巨大动力。历史显示,富贵阶层的服装时常为整个社会所模仿;另一方面,为了保持与众不同的形象,富贵阶层又必须别出心裁,周期性地制订新的服装样式以彰显本阶层的特征。男性服装之中,从燕尾服、普通西装到夹克,莫不如此。如今仍在风行的牛仔服同样经历了富贵阶层的中转。这些服装最初无不表明运动和闲暇,这显然是少数人的特权。诚然,对服装的任意模仿曾经遭受法律的禁止,对服装的篡权同样会被诉诸刑罚。进入现代社会后,这方面的法律条文才逐渐退化为礼仪。这时,服装设计的美学理想更为自由,并且开始无视等级观念。于是,现代服装的盛大节日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