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石匠就在村东头的一个石场里采石头,雕刻石碑、柱墩子、马槽、猪槽等一些村里人家常用的物件。
年少时,每当黄昏,我们放学后没事干,就背着书包,到石匠的作坊玩。石匠头上戴着一顶帆布做的黑瓜皮帽,戴着一副镜片有酒瓶底子厚的眼镜。他一手拿着铁凿子,一手拿着几斤重的锤子,对着用铅笔画着斜斜花纹的圆形柱墩子,一锤一锤地打、凿、磨。锤子落在凿子上,凿子顺着已经画好的花纹,一道一道自上而下刻去。石头的粉末雪花一样从石头台子上纷纷扬扬落下来。每用锤子小心地敲一下凿子,他就在手心吐一口唾沫,然后牢牢地攥住锤子,细细地瞄准花纹发力。凿子不偏不斜,稳稳当当地落在花纹上。
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有节奏地响彻在石场里。夕阳照在他弯曲的脊背上,尽管下午天已经凉了,但是他的汗衫随着凿子的起起伏伏,渗出一层层汗,汗衫上有的地方结成了盐渍。他高高抡起铁锤,举过头顶的时候,腮帮边上靠近太阳穴的血管隆起,像移动的蚯蚓一样,似乎随时有可能穿过脸皮奔涌出来。或许他感觉到我们在议论什么,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说:小家伙,放学不回家干啥?回晚了,你们父母可要打屁股了。
我们你推我,我推你,你推我搡,挤到石台前,怯怯地摸他雕刻在石墩子上的花纹,有牡丹,有芍药,有鱼有龙有凤,有的石柱子上还刻着“花开富贵”、“金玉满堂”、“年年有鱼”之类的字。霞光照在那些已经雕刻打磨好的柱墩子上,还有一些余温。我们惊讶于他那双关节粗大、指甲又黑又厚的手怎么能刻出这么好看的花和字。
暮色越来越浓了,就像刚泡好喝了两开的粗浓茶。我们坐在石头上,看着他雕刻。他刻好一个柱墩子后问我们:好看吗?好看就让你家大人盖新房子,我给你们打柱墩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家也盖了新房子,屋檐下的柱子下撑着的全是他刻的柱墩子,每个柱墩子上刻满了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
大概一个多月后,村里下了一场大暴雨,邻居家的几间老房子倒塌了。邻居家的满秋子告诉我,他家要盖新房子了,柱墩子全部由石匠雕刻。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的骄傲,似乎我们内心无比崇拜的石匠就是他自家人。这让我羡慕不已,没想到我的梦被他家实现了,我很是嫉妒。
又过了几天,满秋子的哥哥从拖拉机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他们家请来道士讲迷信,道士说,满秋子家有一股很重的邪气,需要找一块大石头镇压,否则家里总不太平。后来他们家打基地的时候,在西南墙角立了一块山形的大石头,石头上从上到下刻着几个有力的大字“泰山石敢当”。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有一次放学的时候跑去问石匠,他说就是一切病头灾难都能被这块泰山一样的石头镇得住,镇住后家里就太平了。
石匠太神奇了,他竟然能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上几个字就能让这家人过上太平的日子。我更加崇拜他了,心里想,长大了也当个石匠,那多风光啊!
初中毕业的时候,一个清明节的黄昏我们去上坟,路过石匠的石场,他正在雕刻柱墩子。多日不见,他已经很老了,两鬓全白,衣服也被石头磨烂了,像冬天的芦花一样,一片一片地随着身体的起伏飘着。他腰微微佝偻着,手中的凿子也不怎么顺了,一锤下去,不是偏了就是斜了。以前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像是身患疾病的老人在哮喘,声音不再干脆、利落、悦耳。他的姿势不再有力,父亲给他发了根烟。他点上后坐在石块上喝茶,对着被刻坏的柱墩子叹息。夕照散漫地洒在他身上。他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石头屑子,场面看上去有点苍凉落寞。
在路上,父亲告诉我,许多人家不再盖以前那种有柱子两流水式的房子,有钱的人家全盖起了水泥盖板房,又宽敞又气派,以前的房子样式明显落伍了。加上石匠年纪大了,打的柱墩子不如以前,有的用了不久就裂缝,柱墩子上刻的花纹不如以前灵秀,线条又粗又笨,很少有人再买他的柱墩子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到外地工作,近十年没有经过他的石场了。有一年冬天回家,春节上坟烧纸经过石场时,石场里长满了荒草和树木,凌乱的石场上孤零零躺着几块大石头,石头被风雨腐蚀得生锈。
物是人非。猛然间,我想起了石匠,想起了那段年少的时光。我问父亲,石匠还好吗?父亲说,早已不在了,是得肺癌去世的。我的心揪了一下,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父亲说,石匠想把手艺传给他的儿子,儿子不愿意,他又想传给孙子,孙子更不愿意,他们宁可到城里做生意打工,也不愿意干这又苦又累的活儿。再加上村里没有人愿意买他的柱墩子什么的,石匠没有了生活来源,几年时间就病倒了。临走时他还把早几年给自己打的一对石狮子带进了坟里。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石匠卧病在床的那几年,让儿子到邻村请别的匠人给他打了一块墓碑,墓碑上打了两个让人很不可思议的字:回家。这让村里人琢磨了很久,也议论了很久,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怪人。
我突然想到了尼采的一部著作:《偶像的黄昏》,没有读过哲学的石匠是不是从坚硬的石头中明白了什么?在时间面前,不知道是石匠硬气还是石头硬气。石头依然在,石匠驾鹤去。那些带有他体温和力气的柱墩子还静默地蹲在村里一些破败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