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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愿

故事会 日期:2024-11-5

野猪坑的台湾老兵周坤要回乡定居了,这对周天保一家来说,可是件天大的喜事。

周坤在野猪坑是有名的血性男儿。1949年,国民党从大陆溃退,“有枪便是草头王”,谁能招募到足够的兵员,谁就是部队的长官。于是,周坤很快就成了“国军”的连长,带着一伙家乡子弟兵撤退到了台湾。从此,几十年杳无音讯。周天保是周坤的亲侄子,也是他在大陆唯一的亲人,如今马上就要骨肉团聚,周天保岂能不高兴?

野猪坑是个旱死蛤蟆饿死跳蚤的穷山村。周天保一家挤在一间祖上留下的百年老屋里,虽说解决了温饱,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周坤海外闯荡几十年,无儿无女,即便不是身家百万,至少也是小有积蓄。亲叔叔回乡定居,自然给天保窘迫的家境带来一线希望。那天一大早,天保便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人几乎倾巢出动,乐颠颠地到县城迎接周坤。

天保拖儿带女赶到县城,在一家普通宾馆里,凭着照片认出了叔父:两鬓斑白,乡音未改,穿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就像城里某机关守大门的一位普通老头。他的所有“家当”,只是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小行李箱和一只牛皮小包。吃罢中午饭,已是日头偏西,天保的孙子牛牛从未到过县城,很想在宾馆里住上一夜,开开“洋荤”,可太爷爷周坤却说:“城里宾馆哪有自己家舒服?还是趁早回去吧!”这也难怪,离乡背井几十年,谁不想尽快见到魂牵梦绕的家乡?见叔叔思乡心切,天保只好提起行李箱,带着周坤直奔车站。牛牛刚想帮太爷爷拿过牛皮包,不料周坤急忙一把夺过,斜挂在自己腰间。天保狠狠盯了牛牛一眼,训斥道:“大人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动,真不懂事!”周坤尴尬地连声说:“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很轻的!自己来,自己来!”到车站一看,不巧,回镇里的末班车刚刚开走,这时,正好遇上一辆装肥料回镇里的农用车,司机也是野猪坑人,听说周坤从台湾回来,大度地说:“您老要是不嫌弃,我免费送您到家里!”“就这车?”天保犹豫了一下,“叔叔呀,您老可是几十年没回乡,怎么说也得包个‘的士’回去,显得风光风光不是?”“本乡本土的,摆什么阔气哟!省下的,还不都是自己的钱?”就这样,一家人坐个破农用车,“嘟嘟嘟嘟”地回到了村里。

少小离乡老大回,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凑个热闹。天保杀鸡宰鹅,祭宗拜祖,一直忙到半夜。客人散去了,周坤这才把天保叫到跟前,从牛皮小包里取出一叠钞票,说:“天保呀,叔叔在外漂泊半生,也没很多积蓄,这3000元钱,你拿去,给家里人添置几件衣服,买点生活必需品。”天保吸了口冷气,心里暗想:那些从台湾回来的,哪个不是送彩电冰箱金项链?虽说叔只是个退伍老兵,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叔呀老叔,我可是你的亲侄子哩!你离乡背井几十年,我和老爸替你尽孝道,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四时祭祀,没有功劳有苦劳,咳,3000元钱,亏你拿得出手!天保鼓起勇气,试探着说;“叔呀,托共产党的福,这些年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家里这几间破房子……”“先对付一段时间,以后再想办法吧!”“家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多一张桌子都没地方放,总不能让您老打地铺睡吧?”“要不,先在正房边上搭一间平房,我反正单身一人,能放下一张床也就行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日子即便苦点,我心里也甜呐!”话说到这分上,天保还能说什么?只好叹了口气,看着周坤把牛皮包压在枕头底下,天保心里说:没想到,叔叔竟是个把铜钱看得比门板还大的“铁公鸡”。

第二天一早,周坤让天保带着他,在村子里到处游转。当来到村后的野猪坑坑口时,周坤遥望对岸的牛牯岽,久久伫立着,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难忘的往事如惊涛拍岸,撞击着他的心头……

野猪坑和牛牯岽山水相邻,一道深达三、四层楼高的天然沟壑,把两村隔在了两边,沟东头住的,大多姓吴;沟西住的,几乎都姓周。沟壑上有座古老的石拱桥,成了吴姓人进城、赶圩的唯一通道;拱桥边上是一条麻石水渠,牛牯岽上的清清山泉,从渠中潺潺流过,灌溉着野猪坑千顷良田。然而,民国38年,由山林权属引发了一场大规模宗族械斗,双方互有伤亡,使两姓人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吴姓的领头人吴宗权、吴宗汉两兄弟,振臂一挥,把流向野猪坑的水路断了,野猪坑千亩良田,一片焦枯。年方二十出头的周坤,一怒之下,领着几位后生把吴宗权一枪撂倒,随即把石拱桥炸了,为周姓人出了口恶气。吴宗权临死之际留下遗嘱:血海深仇,子孙铭记。同时,叮嘱家人把他埋葬在牛牯岽高山之巅,他要亲眼看见周坤一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翻身。为了避祸,周坤拉起一支队伍,远走他乡。从此,牛牯岽人进城要多绕二十多里山路。解放后,两村分属两个不同的乡,由于交通原因,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望着眼前残败的石桥墩,当年血腥械斗的场景历历在目,周坤心里不由一阵阵战栗。他轻声问道:“吴宗权后人怎么样了?日子过得还好吗?”“听说他孙子当了村支书,生活嘛,有这几座大山挡路,能好到哪里去?哼,这叫人作孽,天报应!”“罪过呀罪过!”周坤声音有些哽咽。可天保并没有理会周坤话里的意思,依然眉飞色舞地说:“叔呀,我和村里几个长辈商量过,准备到祖坟前搞个隆重的‘猪羊祭’,让吴姓人瞧瞧,也为周家列祖列宗长长脸!”“什么?‘猪羊祭’?你真的相信阴间有鬼魂?何必花这种冤枉钱往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人家都说你是条硬铮铮的铁汉子,别忘了当年吴宗权临死前是怎么说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能花你几个钱?”“你不懂,你不懂啊!”周坤摇了摇头,把挂在腰间的牛皮小包拿在手中拍了拍,轻声地说:“你知道这些年,我在台湾是怎么走过来的吗?”接着,周坤就讲起了在台湾那痛苦而难忘的往昔。

周坤到台湾后,随着所在部队的裁撤,很快退伍了。那时节,流落台北街头的退伍老兵多如牛毛,处境十分艰难。周坤只好摆了个本小利薄的夜宵摊,维持生计。台北天气炎热,他用薯粉加上一种叫“仙人草”的药草,在沸水中熬制,冷却后即成糕状,再配以辣椒、葱、姜等调料,这种叫“仙人冻”的小吃既清凉解毒,又嫩滑爽口,深受市民欢迎,一些同乡老兵,更是常来光顾。后来,他又根据顾客的口味,不断改进,在“仙人冻”中加入一些香料,风味更加独特,因此生意颇为红火。渐渐有了些积蓄后,他开了一个大排档,专营“仙人冻”,同时请了当地一个叫阿秀的姑娘帮忙料理。两人配合默契,日久生情,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时,周坤的大排档突遇一场飞来横祸,有数十名顾客吃了“仙人冻”后又拉又吐,腹泻不止,随之而来的是顾客索赔,店被查封。大排档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哪经得起这一折腾?周坤很快就陷入倾家荡产的绝境,阿秀也离他而去。欲哭无泪的周坤百思不得其解,他深知餐饮行业最怕出卫生安全事故,所以制作过程中,对卫生要求十分严格,几乎是无懈可击,可为什么还会出这样的事故?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想来想去,只怪自己时乖命蹇,祖宗不长眼。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他只好四处给人帮佣、打小工,艰难度日……

天保见周坤对着手中的牛皮包久久凝视,心想:连孝敬祖宗的几个小钱都舍不得,做侄子的还能沾你什么光?何必装穷叫苦,在我面前诉说那么多?他忽然想起,老一辈客家人有个习惯,喜欢把生前积累的财富埋藏在地下,叫“藏窖”,据说,等人死了后,就可在阴间享用这些财富,或许叔叔是想“藏窖”吧。想到这里,天保打断他的话头,不无调侃地说:“你八十几岁的人了,这里山风大,万一受凉生病,可要花很多钱,到时你又要心疼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没过几天,就到了中秋节。天保怄了一肚子气,他打定主意,并没有像往年一样割肉杀鸡打酒买月饼,只是从自家鱼塘里捕了一条草鱼,外加芋头萝卜,简简单单地过了节。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月光下,吃着客家人最简朴的“花生豆子帮擂茶”。天保满肚子心事,一言不发,周坤却乐呵呵地说:“月是故乡明呐,天保呀,你知道吗?今年的中秋节,可是我几十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天。一家团圆,叔知足了。”“是呀,我也知足!俗话说,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天保生来就是这个命!”天保这么一说,周坤默然无语,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欢乐的气氛顿时冷落了许多。

谁料想,第二天一早,周坤突然不见了,天保满村找了个遍,直到日头西斜,也没见个人影。难道,叔父生气走了?糟糕!这事万一传出去,说他为了一点财产,不顾亲情把叔父逼走了,往后还怎么做人?天保顿时慌了手脚,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正当他惶惶不安时,村长急急忙忙来告诉他,村委会接到电话,说周坤在县医院,医院已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天保吓得双脚打颤,跌跌撞撞地连夜赶到了县医院。

原来,周坤心脏病突发,生命垂危。而守候在周坤病床前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汉子,他一见天保,连忙迎上前来,急切地问道:“你是天保叔?可把你盼来了!”这汉子似乎有些面熟,可天保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疑惑地问:“你是……”“啊,我是牛牯岽的村支书,叫吴平。你不认识我?”吴平,不就是吴宗权的孙子吗?他怎么来了?叔叔什么时候同他挂上了钩?天保满腹狐疑,一头雾水。吴平忙把天保拉到一边,讲起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牛牯岽村委会正在开会,突然来了位风尘仆仆的耄耋老人,说他是绕了一个大圈,特地从县城坐班车到镇里,再步行几十里山路赶来找吴平的。吴平好生奇怪,连忙问他有什么事?只见老人连连作揖:“吴书记,我是台湾回来的周坤,特地来谢罪的!”“不敢当,不敢当!”吴平连忙把老人按在椅子上,“改朝换代都几十年了,历史上的恩怨,还要延续下去么?”听说周坤从台湾回来了,牛牯岽村民,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立时蜂拥而至。这其中,有不少人是来看稀奇、凑热闹的,而有些则是气愤难平,只听得人群中响起一阵阵怒喝:“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吴平呀,别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可不能轻饶了他!”老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乡亲们,我、我对不起大家,我赎、赎罪……”话没说完,便颓然倒地。吴平慌了,急忙找担架把老人抬到镇卫生院,然后用救护车送到了县医院。

正叙说间,医生急匆匆走过来,说老人急性心肌梗塞,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快动手术,但这有很大风险,而且要花很大一笔钱,得家属拿主意。天保连声说:“医生,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力抢救,不管花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我也要承担。”就在这时,护士传出话来,说病人已是垂危之际,他要见天保和吴平。两人急忙走进病室,周坤断断续续地说:“天保呀,别、别花这个冤枉钱了。我八十多岁的人,禾老当割,知、知足了。”“钱财是身外之物,都什么时候了,你老怎么就看不透呢?”天保急得直跺脚。“叔还有个未了的心愿,死不瞑目呀!”“心愿?还有什么心愿?”周坤示意天保从枕下拿过牛皮包,颤巍巍地说:“你、你拿去看看吧。”天保接过牛皮包,打开一看,只见里头除了三五百元现钞外,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天保好生奇怪,取出一看,竟是一封泪迹斑斑的绝笔信,写信人正是吴宗汉!

原来,就在周坤走后不久,吴宗汉也被国民党拉了壮丁来到台湾,退伍后定居在桃园。有一次,他来到台北,听乡友们说起,台北有一家专门卖家乡风味小吃的大排档,于是特地慕名前去品尝。不料想,还未进门,老远就看见周坤在吆喝张罗。顿时,旧仇重燃,于是,他买通了一个“烂仔”,暗中做了手脚,致使顾客吃了周坤店里的“仙人冻”后,又拉又吐。吴宗汉暗自得意。可万万没料到,那个“烂仔”竟是黑社会分子,事成之后,就以此为把柄,无休止地对他进行敲诈。万般无奈,他只好借高利贷来满足对方的勒索,以至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之下,从十层楼顶纵身一跳,抛尸街头。跳楼之前,他特地写了一封遗书寄给周坤,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遗书的结尾,他写道:“见信之日,你我已是阴阳两隔,一了百了。弟今日之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老天报应!俗话说,亲不亲,故乡人。兄前程远大,来日方长,但祈能以德报怨,吴、周两家,干戈化玉帛。如有机会返回故里,务请带给吴家后人一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阋墙相斗,自取灭亡……”

读罢遗书,天保感慨唏嘘,周坤泪水滂沱地说:“宗汉兄弟,你本不该走,是我害了你啊!”说着,周坤示意天保从牛皮包夹层里,取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80万元存款,是我全部的积蓄。我漂泊半生,省吃俭用,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亲眼看见炸毁的大桥重新修建起来,一是对宗汉兄弟有个交待,二来也是向牛牯岽的乡亲赎罪。”听完老人的叙说,吴平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周大爷,您的心意晚辈领了!一切都要朝前看,上辈人的恩怨,过去的就过去了。县里已在两乡之间协调,村民们也正在筹集资金,建桥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您老就放心吧。”“好,这就好!”老人又拉住天保的手:“天保,我的好侄子,对不起你了!不是叔有钱不舍得花,做人得讲良心。你、你多原谅……”听着老人弥留之际的一席话,天保仿佛看见老人金子般的一颗心,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泣不成声:“叔,你别说了,侄儿不孝,是侄儿错怪了你。我懂了,良心比什么都重要!这80万元,我一定如数交到牛牯岽的村民手中。”天保话音刚落,只见老人面带微笑,头一歪,溘然而逝!

吴、周两姓的村民们,为周坤老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很快,一座雄伟的钢筋混凝土大桥,像一道靓丽的彩虹,飞架在野猪坑和牛牯岽之间的沟壑上。野猪坑里,禾苗青青,牛牯岽上,汽车往来,两村的村民们更是像兄弟一样,你来我往。于是,人们把这座崭新的大桥命名为“连心桥”,并在桥头立了一块硕大的石碑,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