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老屋坐落在一座小渔村里。村后是一条蜿蜒数里的江堤,江堤的另一侧,是浩浩荡荡的长江。江水很快很浑,是那种暗暗的浊黄。有时太阳从江面沉下去,会把这江水和天染得一样紫红。
外公是在一个傍晚登上堤顶看江的。他刚刚在城里治好了胃癌,回到老家来休养生息。我和父母谨慎地跟在后面,生怕他一个踉跄再出什么意外。
远处,太阳悬浮在江面上方,像熟透的红橘子,晕染着世界。我看得入了神,母亲叫了我一声,外公已走出老远,我慌忙跟去。
跑起来才感到江风的存在,我能闻到江水的味道。外公的白发被风撩起,被余晖浸成红色,像一团舞动的火在风中燃烧。
母亲见我跟上了,和我讲起了外公的故事。
“你外公年轻时是村里最厉害的渔夫。一次捕鱼,鱼群不时掠过水面,可快了,渔夫们始终找不到机会下网。我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坐在你外公的船头。那群鱼很聪明,立马一个大迂回,渔夫们措手不及。这时,你外公一把把我按下,渔船开足了马力,冲进了鱼群里。左手掌舵,右手拖网,渔夫们从四面包围,一阵工夫,便把鱼捉了上来。那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脑海中的外公,身姿矫健,肌肉健壮,眉宇间尽是英气。但眼前的外公,矮小瘦弱,行动迟缓,发缕杂乱无章。在风中更像是一片硬是不肯凋零的枯叶。我真怕江风把他吹起,抛上又落下。
夕阳游向了江面。水天分割处,渐渐升起了一条光弧,那是万里赤色中的一线金黄,明亮但不耀眼。江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港湾,里边停泊着十来只钢架小船。外公突然身子一振,从江上小跑下去。脚步在堤上摩擦,小石子一起滚下。
母亲惊慌地大喊,要他上来。外公好像没听到似的,跑向一只小船。船怕是荒废许久了,墨绿色的船漆已经开裂,暗黄的水藻附在船头,船尾的马达已攀上一层朱红色的锈花。船被发了黑的粗麻绳拴在岸边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棍上。外公跑到那艘船旁,娴熟地解下麻绳。他伸出两只苍白而瘦弱的手臂撑着船头,缓慢而费力地迈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翻上了甲板。他抚摸几下甲板,慢慢站了起来,感受着江水的平衡。但毕竟是一个刚刚动过手术的老人,他几次接近跌倒。外公轻叹了一口气,在甲板上坐下,两手伸进船舱抽出了一支桨。桨上已生了厚厚一层暗灰色的霉,外公用手拂去,像托着一件珍宝一般细细观赏。
落日被江吞下去一半,和江融为一体。赤色的江水向前翻滚,把水草树木、船只游鱼通通染上色。紫红的云汇成一片燃烧的火焰。天、太阳、江,视线所及之处都包裹上温暖的红光,像家,在召唤。
外公望向这轮红日,双手钳住木桨,用力向后划去。我能听到他牙齿相持的咯吱声,听到他血液澎湃的沸腾,听到他心脏燃烧的爆裂。木桨溅起波涛,水声惊动了一条大江。他是江的孩子,而眼前是他离别了几十年的江,是几十年未涉足的家。现在,他回来了,他听到江的呼唤,他要与船一起重返长江,重做一回江的孩子,他要回到自己真正的歸属地,他要回家!但,不能。
船在水中打着趔趄向前,每次都被江波推回,在原地打着转,挣脱外公的控制。外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起心中未老的激情。他眼中最后一丝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他放下桨,瘫倒在船上,一声长叹。他心里清楚不是船背叛了他,而是船和他一样老了,没用了,迷失在了时代的波涛中。
也许,外公叹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这条船,而是那一代弄江人的感伤。
远方的太阳全部落下了江面。江暗了下来,宛若落幕的告别。只有天边还挂着几片火烧云,缓缓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