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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的老上级

青年文摘 日期:2024-12-26

1984年,我被借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和政协冯副主席多有交集。

其实,我对冯副主席并不陌生。他在我们公社当书记时,经常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我们村检查工作,在我们那一带口碑很好。只不过,我那时是个小孩子,和他没有直接交往。

做事多过过脑子

冯书记天生一副贫困相,小眼,面黑,个头敦实;夏天戴个草帽,冬天裹一块白毛巾;除此整天光着脑袋,就是放到农民堆儿里也不显眼。成为副县级干部后,他的装束也没改变,常有人把他当作到县委大院办事的乡下老汉。

冯副主席没架子,见了谁都和气地打招呼,可他又很有个性。有人说,他的小眼睛一眨巴就是一个鬼点子。

他不抽烟。他当小学老师的时候,遇到上级来学校检查,事前他就跟一个学生班长约定好:如果他说“买烟来”,这个班长很快就会把烟买回来;如果他说“买烟去”,这个班长出了校门在外面闲逛,等客人走了再回学校,把钱如数交还给他。

他当公社书记时,不管县里交办什么任务,在大会上,他总是毫不犹豫地保证完成,从不当面跟领导讲条件。至于回去后怎么干,他有自己的主意。比如分自留地,县里规定每个社员最多只能分二分自留地,可有的村却分二分五或三分。村干部请示他,他说:你们对外必须统一口径,只能说二分。实际上就是默许。后来,有人把这个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告到县里。县里派人来查,冯书记说都是按县里规定分的。工作组也没调查出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别看多几分地,在那个饿肚子的年代,对于农民来说是有相当作用的。那时,如果社员白天在自留地干活,被公社头头发现,不但扣工分,还要挨批斗。一次,他检查工作到我们村,一个社员正摇着辘轳浇自留地,看见冯书记,扔下辘轳就跑。他喊住我的乡邻,说:来,我给你改畦子,你赶紧把地浇完,以后别这样了。这个社员很是感动。多年后,乡干部到村里强硬征收提留,这个老人还说:你们都学学人家冯书记,看人家是咋对待社员的。

一个干事闹情绪,说母亲病了,请假在家,逾期不归。其他公社领导都主张给这个干事处分。冯书记不同意,大雪天,他提着点心到这个干事家。干事的母亲正在洗衣服,见公社书记到来,很是吃惊。冯书记说:没啥事,听说大娘你病了,我来看看。这个干事的母亲很感动,明白是儿子给冯书记撒谎,当面数落儿子一通,说:这样的好书记,你还不跟着好好干?冯书记说:孩子在公社干得不错,主要是想歇几天。不要紧,等过几天再上班吧。这个干事二话没说就跟着冯书记回去上班,后来成为冯书记的铁杆部下。

老冯担任县劳动局局长时,有几个县领导的孩子从知青点回来,县里安排了工作。一个老资格局长的孩子还在知青点喂猪,老局长就气愤地上门指责老冯: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你咋光让我的孩子在那儿喂猪?老冯不能得罪县领导,也没能力让老局长的孩子回县直安排工作,就笑眯眯地说:别生气,要是觉得孩子光喂猪单调,那就再给他买几只小羊小兔。他这一偷换概念,竟然把老局长逗乐了:你这个老滑头。

到农干校培训,我和冯副主席同住一屋。熟悉后,我就询问那些关于他的故事传说的真伪。他没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做啥事儿还是要多过过脑子。

农民老头有眼光

培训进行到一周,有几个乡长陆续请假回家。而冯副主席每天按时上课,认真做笔记,从未耽误。每天晚饭后,我陪他散步。他走路快,背着手,侧着头,抻着脖子,一副往前拱的姿势,我常被他落下。一次讨论会,行署一个副专员提出“领导干部要带头发展商品生产”,乡镇长们议论纷纷。最后,冯副主席发言说,我觉得领导是让咱们领着农民发展商品生产,不是让咱们也去做买卖。你像组织部贩驴,那不让人笑话啊?见大家无语,他似自言自语:可能是我脑筋老化,跟不上形势。后来,中央发通知严禁党政机关经商,我觉得冯副主席这个农民一样的老头是有眼光的。

我到县政府办不久,给我借调机会的那个副主任就调走了。更要命的是副主任与主任不和,我是副主任要来的,主任把我画在圈外。活儿没少干,材料没少写,可比我借调晚、干活少的都把人事关系办进了政府办公室,我却一直调不进来。冯副主席知道后,主动找县主要领导替我做工作,也无效果。所以,在县政府办公室借调了两年后,我只得选择离开。

不在大院,见冯副主席也少了,可他的故事不断传到我的耳朵里。比如,他母亲生病,他赶着毛驴车带母亲去医院看病。他是副县级干部,用机关的车给母亲看病,也不是过分的事。可见,他并不全是圆滑,而是有自己的规矩底线。你想,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担任县劳动局局长,应该有很多招工和农转非的机会。可是,他的老伴和子女全都在家务农。后来成为副县级干部,每周六我都见他骑着自行车回去。他老家距离县城十几里路,周一上班时他的裤腿和鞋上都是泥土,老伴的责任田由他耕种浇灌。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卖棉难已经让农民忧虑不堪。他的一个老乡去大院找他走后门,想尽快把棉花卖掉。一进门,他热情地问:你咋恁稀罕?老乡说:在棉站排了几天的队,棉花也卖不掉。他说:哎呀,这可是大事。那你就赶紧去找找,看咱哪个老乡跟棉站熟悉,让他给帮帮忙。一句话把老乡挡回去。回头他对政协办公室的人说:不是我不帮忙,是我帮不上,我家的棉花还发愁哩。

在县里,有人说冯副主席清廉,有人说他滑头,也有人说他胆小。可在我眼里,他是大智若愚。一个师范毕业的小学老师逐渐成为一个副县级干部,没有相当的智慧是很难上到这个台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