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岁那年,我患上百日咳,整日咳喘不止。父亲在部队很少回来,母亲带着我四处求医看病,病情不但没有减轻,还花光了家里仅有的积蓄。
我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家里实在太穷了,每天喝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以致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后来,母亲去县里的小煤矿拉煤,换些钱给我治病,这是母亲的第一份职业。
那天清晨,鸡叫头遍时,母亲踩着月光出发了。她拉着一辆架子车,沿着崎岖的土路,赶往几十里外的煤矿。到那里时,已近中午,她装上一车煤就往回走。
母亲的腰弯成一张弓,拉着四五百斤重的煤车,走着走着,天就擦黑了。
途中路过一片坟场,母亲停下来,坐在旁边的田垅上歇歇脚。抬头,见绿油油的萝卜叶下面,露出一截截青萝卜。那时还是集体菜地,母亲犹豫了片刻,还是趁着月色,拔下两棵萝卜塞进煤堆。
回到家后母亲将萝卜切片熬成汤,我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品着,香气溢满嘴巴的每个角落。母亲笑着看我吃,自己却说不饿,临睡前,我发现她削瘦的肩膀被勒出一道道血痕。
我问母亲:“你的肩膀疼吗?心里害怕吗?”她温和地看着我,说:“不碍事的。我以前胆子小,做了母亲,就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拉了一个月的煤,我喝了一个月的萝卜汤,再加上吃药,咳嗽竟然好了。我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润,她那颗担忧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时至今日,也说不清那种顽固性的咳嗽是怎么治好的。我查阅过资料,白萝卜的确有止咳化痰的功效。但我更愿意相信,当年的萝卜汤里有一味最重要的药,那就是母爱。
二
那年春天,我跟随母亲来到父亲所在的部队。那是一个偏远的小岛,为了不给忙碌的父亲添麻烦,母亲到附近的绣花厂上班,挣些钱以补贴家用。
沿着石径蜿蜒而上,便到了位于山腰处的绣花厂。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学起绣花却很有灵气,没过多久就能绣出精美的图案。
母亲白天在厂里忙活一天,晚上还要带回来些绣件,在昏暗的灯下赶制绣品。有时我一觉醒来,看到她还在灯下一针针地绣着,过度的操劳使她的眼睛经常肿痛。
即便如此,母亲也从不抱怨,她还自己设计图案,绣花织朵装饰房间。富贵吉祥的牡丹花,红艳艳的山茶花……一大朵一大朵的,开在门帘、床单、枕套上,简朴的家变得温馨起来。
母亲的言行,也无形中影响着我。有一次,班上有位女生穿了件粉色的裙子,宛若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我心里羡慕不已,故意把自己的衣服剪了个口儿,跟母亲说是不小心刮破的,想让她给我买件新衣裳。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帮我缝补,在破损处绣上一朵花。这朵花不仅补了洞,还让整件衣裳都变得灵动起来。她把衣服递给我时,说:“每个人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做自己才是最好的。”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默默地记着母亲的话,从此不和别人比较,安心做自己,一颗浮躁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在随后的几年里,我的成绩有了很大提高。后来,我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学。
我还喜欢上写作,用文字滋养心灵,努力去绽放自己,开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果说我的人生因此打开了一扇窗,那要感谢母亲,是她在我的心灵深处种下诗意的种子。
三
父亲从部队转业后,我们全家回到了内地,等一切安置妥当,母亲到一家饼屋上班。她天不亮就起床,和面,拌馅,做红豆沙馅饼,然后挎上篮子到市场上去卖。
“卖饼了,又甜又香的豆沙饼。”母亲扯开嗓子吆喝起来,清亮的叫卖声飘荡在空中。
平时生意还算不错,但遇到风雨天,会有些饼没卖出去。生意好时,她说今天好福气;生意不好,她说这几天有饼吃。不管遇到哪种情况,她都面带微笑,很欢喜的样子。
我拿起母亲带回来的饼,轻轻地咬上一口,香甜软糯,回味悠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这萦绕着幸福的味道,就是母爱的味道。
母亲还干过油漆工、售货员和仓库保管员,退休后,厨房成了她的“美味工作间”。生性乐观的她不也忘幽默:“干过十余种工作都是临时工,只有母亲是我终身的‘职业’。”
这些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不如意,有过低沉,有过迷茫。无意中看到星云大师的话:“世界一半一半,好的一半,坏的一半。一般人只能接受好的,排斥坏的,所以成就只能一半;唯有好的能接受,坏的能包容,才能拥有全面的人生。”我默读了几遍,恍然想到这看似曼妙高深的禅理,母亲其实早已了然于心。人生无论苦与乐,她都以平常心对待,知道不抱怨的人生才是完美的,这是从劳动中得来的智慧。
而今,每想到她做事时专注而沉静的神态,我心里便溢满了感动。母亲是世上最无私、最高贵的职业,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才使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满怀依依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