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我始终走不进父亲种植的那片竹林。
对于竹子,我处于一种远距离的仰望或者审视,它于我,或如千年的深潭,或如捉摸不透的阵风,空行处唯有水声一般漫漶过来:竹林深似海。这也不是雨打竹林的声响,猜不透道不出其中深藏的未知和遮蔽的隐语。我等凡夫俗子,不会似东坡那般把竹子高于肉,我也无法痴狂到如晋代王子猷,即使远游异地他乡,仍不忘令仆人种竹。路过他人竹林,竟会梦游般不由自主地踏入林中。他的眼中只有竹,赫然忘却竹林的主人。
对于竹子,父亲与我看法截然不同。一辈子站在泥泞中的父亲,站成一株株迎风的竹子,把日月挂绿,支撑起袅袅炊烟。父亲与竹子,似乎今生的约定与厮守。(当然,如果从竹筷算起,那么竹子在冥冥之中与众生厮守。)我印象中父亲是从一根竹扁担开始与竹耳鬓厮磨的,磨得光亮的半月型长扁担,与父亲时常纠缠在一起,使得父亲瞬间有了担山填海的力量,一种承担着苍茫大地的力量,养活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和竹子挨得那么近,皮肤挨着皮肤,骨头连着骨头,以至在手搬肩扛之间,我听到了骨头与竹节的窃窃私语声。当然,父亲总是默不作声,至疼痛处他也只会咧嘴一笑。
我不理会父亲对竹的迷信和虔诚。在我六岁开始扶起歪歪斜斜的竹毫,在宣纸上战战兢兢地涂抹下重重的一笔后,弃笔逃离。但父亲就像老鹰捉小鸡般又把我抓回来。我老老实实地重新捡起竹毫,继续在宣纸或者红纸上描摹虔诚、图腾和吉祥。我埋怨父亲,我不是传说中的郑板桥,我临不出疾苦的萧萧竹,我只是个在牛背上玩耍的孩子,在晚风里弄七节音符,滑过童年的光阴。
父亲也完全不理会我的委屈,他只纠结我对竹毫的亵渎和无知,以致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书桌前,挺直身子,坚守着对竹毫的执笔姿势。父亲呢,在门前的田畴上,种下一片竹林。四季里,把竹子枝条捆扎起来,做一柄扫帚,在旷野里扫荡着秋天;或执一竹筢,躬身大地遗失的生活。
我是在历史的河流里认识竹简的。最初的文字里,竹简是一座立体凝固的雕塑,在时间的刻刀里留下他们刀砍火烧的背影。褐红的博古架上,浓缩着风雨的竹简,深刻进青灯古佛、战争与灾难,在看不见的黑夜里,摸索着文明的足迹。历史的某些篇章,可谓就是这竹简镌刻或烙印的。有些风云有些轶事真的是罄竹难书,竹子哪里承载得了历史的重量。它,只是记录者、沉默者和旁观者,个中的微光,只待后来者读出其中的风声。
父亲不懂竹简,即使竹叶大的象形文字,他也是看不懂的。但这不能阻止他对文字的向往。在我夜晚习字的空闲里,他也会郑重地拿起竹毫,在空中比划一番,那举止与深情,分明是我多年后仰望庙宇般的神圣或对万物生灵般的虔诚。确实也是,一行行端庄的文字,当我们给予它生命,谁能窥尽其中的叱咤风云?在竹简深处,或者说在竹海深处,父亲是无法窥知内部世界的,诸如竹子的暗语与象征,比如它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象征着生命、长寿、幸福和精神气节,甚至是最直接的比喻:如空心象征谦虚;竹弯而不折、折而不断象征柔中有刚的做人原则;竹节必露,竹梢拔高意思则是高风亮节等等。对此父亲是一片茫然。
父亲要做的就是怎样从文化的战场转移到生活的舞台上。对文化他没有发言权,而在生活的漩涡里,他就是自己的主宰者。他可以从一节竹枝上取下一节,打磨成祖母手中的捻线陀,纺麻线、棉线;他可以用竹片打制成厨房里的轧板,甚至可以花上十天半月的时间,用上好的竹青编织成憩息的竹席、躺椅之类。父亲对竹席有着独特的情怀。即使在农历的五月或者秋收正午,只要有了它,疲惫与艰辛就会逃得无影无踪。累了就和衣而睡,醒来则投入劳作。在田野里吃,在田野里睡,竹席是最好的见证。席卷天下,父亲是算不上的,至多算个席卷大地罢了。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就是父亲整个的生命,当然包含竹子。他侍弄庄稼、竹子的模样和我在草稿纸上写下的生字没有两样。只是,我知道父亲竹子的一端,是牵连着我,而我不知道的是,我的蓝墨水上游,到底站立的会是谁的身影?
我感念父亲时,时常读到另类的陌生与异样,或是不可名状的茫然与恍惚。在我的视野里,总有一片辽阔的竹海,涌动在大地的褶皱里。在旷野里不停劳作、奔跑的父亲,正是一棵竹子,一棵在风中奔跑的竹子。在几十年的光阴里,凄风苦雨、冰刀霜剑都没有折弯它,即使在最黑沉沉的深夜里,依旧发出铿锵的踅音。
父亲对竹子或竹制的事物,总是有着命里的熟稔和暖温。即使老了,他依然握一支竹质拐杖,继续保持挺拔的身子,在大地上行走。他从老家来江南,看到我书房里摆放一盆花草,我告诉父亲它叫文竹,他竟然不以为然,迷茫的眼神里还有一丝轻蔑。文竹,文竹,难怪文人无行。我诧异,父亲竟然也有这样的言语?是的,一段文字的力量怎么能比得了一件竹器的重量,也没有春笋从大地深处,穿破一冬的禁锢,直刺云天的豪气。父亲临回老家时,居然在门前给我种上一丛竹子。
心情低谷时,我总会搬一竹椅,陷在里面看父亲种的竹林。当竹子看我时,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老家也一样地打量着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竹子是很神秘的,一夜之间可长高一米呢,最终同大树般高大,它还能开花呢。事实上,见过竹子开花的人并不多,以至于不少人认为竹子根本就不开花。父亲说这话时发出罕见的叹息声。后来我从电视上得知,四川九寨沟就有过竹子开花的事例,让我没想到的是,开花后的竹子下一个路口就是死亡。原来,它终身只开一次花,花上数年数十年的时间积蓄营养,一朝迸发,然后死去。花期就是死期。对着老家的方向,我泪眼婆娑,父亲是开花呢还是没有开花呢?
我很少给父亲买什么礼物,一是他会心疼我花钱,二是他的喜好我也不甚清楚。后来我给他寄去产于江南的礼物一整套用自然生长的竹子提取原生态纤维素制作的衣物,他竟甚是欢喜。父亲一生爱竹,就让竹子从他的手足、皮肤、血脉和骨骼出发,与父亲融为一体吧。父亲来电说,这衣物有竹子的味道呢。我哑然失笑,如果夜晚仔细倾听的话,它还会和你一同呼吸呢!
念及此,我看到一株高大挺拔的竹子,正走向大地上菩萨般的父亲,直至生命深处,随即竹涛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