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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我父亲

青年文摘 日期:2021-3-22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每次去买东西,他跟人讨价还价半天,买好后总是会再拿人家一根葱两头蒜。有一次他去买鸡蛋,临走时他一手提着鸡蛋袋子,一手在下面托着。其他人没发现,但是我清楚地看见,趁店主找钱之际,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握在手里。因为这只手在袋子下面托着鸡蛋,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我鄙视他,我曾不止一次对他说,你这是在偷知道吗?是违法犯罪。他总嘿嘿一笑,哪有那么严重?不就是随手顺点东西吗?

我无语。

他顺东西也可能有他的原因。他兄弟姐妹七个,他老小,生在20世纪50年代,穿不暖吃不饱,所以他对一丁点儿的东西都看得很重。听母亲说,年轻时他就喜欢顺人家的东西,有一次买粉条时多拿了一袋,被人发现了,没报警,但把他抓起来了,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后来他翻窗逃走了。不知挨打没有,对这次失手以后每次说起他总是轻描淡写。

他也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火冒三丈。对此,母亲算是受了他一辈子的气。他也不会处邻居,因为他常说错话,惹得人家不高兴。有时他爱冷嘲热讽,有时爱火上浇油,有时也爱打听个事儿。母亲常让他忌嘴:“你看你真不会说话,把人家给气的。”而他却说:“我就是想气气他。”

平时我不喜欢和他一起出去,在我眼中,他很猥琐。他随地吐痰,他擦鼻涕时会把鼻涕抹在墙上或树上,他走路时总爱看看这瞅瞅那。对面走过来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会盯着人家的背影看很久。

他小心眼,记仇,缺少宽容。年轻时他与我舅母因一点小事吵架,后来几十年都不相往来。

他说话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我想如果不是母亲善于忍耐和与人相处,同村的人恐怕都不会搭理他的。

他贪吃,挑食,爱吃肉,爱吃有味道的饭菜。路上遇到了别人丢弃的方便面佐料,也不顾脏不脏坏不坏,他都要捡起来放入口袋,吃饭时倒入碗中。

他爱享受,不愿意干重活,有时喜欢偷懒拖滑。

他胆小,怕黑,一个人不敢走黑路。

他也不注意影响,每次在超市买东西,食品区,禁品尝食品,他都习惯性地顺手拿起往嘴里塞。

他高中毕业,认识字,平时最喜欢看街上发的广告小册子,尤其是医院的小册子,里面内容低级庸俗,不堪入目。这一点,也让我鄙视。

其实,他也很不容易。

年轻时他卖过麦药,贩过鸡蛋和豆子,给人家打过针看过病。后来他开始卖豆芽,一卖卖了三十多年。卖豆芽是一个很繁琐很吃苦的活,每天泡豆子,三次浇水,早上两三点就起来淘菜。最初是用两个筐挑着卖,后来推板车,再后来骑脚蹬三轮车。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要去卖豆芽,一年365天没睡过几个囫囵觉。

他给我讲过一次他卖豆芽的经历。那是冬天,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外面天地一片白,他挑着二百多斤豆芽往集市赶。路上没有脚印,他是第一个行人,分不清哪是路那是沟子。挑子太沉,压得他浑身出热汗。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他就数地头。走过一地头,他心里记下一个,记下一下,他就更接近集市一点。他对我说,从家里到集市,总共13里路,经过283个地头,要走13408步。

为了赶时间,他每天早上走之前在家简单吃点东西。他不舍得在集市上花一元钱买两根油条或两个包子。他的早饭一般是泡一包北京方便面,这样能节省时间,面泡在那里,他去收拾豆芽。等活忙完了,再过来吃方便面。有时这中间隔了半个小时。泡了半个小时的方便面,还能好吃吗?并且是早上五六点钟。但他就这样吃了好几年。

他也曾出去打过工,那是在他实在不想卖豆芽时。拿了一辈子秤杆子,他厌烦了。

他去辽宁营口收破烂,但只收了一天,挣了14块钱,因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病倒了,上吐下泻,还发烧。同村一块去的人给他买了张火车票让他回来。回来时要在北京转车。因买不到票,他昏昏沉沉地在北京西站候车室里睡了一天一夜。

他去上海卖馒头。每天下午三四点出发,骑一辆破自行车,去郊外吆喝,每天要跑三四十里路。在上海两个月,他带回来1800元钱。

他还去过天津,在滨海新区空港附近打井,在野外,冬天零下十几度,夜里睡在集装箱里住。他还在一个工地上给人家看摊,就是工地上收工后,由照看挖掘机、水泵之类的设备。夜晚要看一整夜,不能睡觉。

这一辈子,除了在家里之外,他就去过这三个地方。

他之所以要外出打工挣钱,还是为了我和哥哥。

在农村,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并且两个都上到大学毕业,不欠账,很不容易。这一方面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因为每到秋季开学时,我和哥哥都要带走家里一年的积蓄。哥哥学的是美术专业,学费贵。而我的几年大学学费,也不少。算下来,如果我和哥哥不上学,我们家在当地能评上富裕户了。另一方面,我和哥哥上大学,也给了父亲足够的荣耀和面子,他感觉累得值了。村里的人都说,他用两个卖豆芽的筐,一个筐挑出来一个大学生。

哥哥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在一家服装厂做服装设计,而我留在了本地,通过招考做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后来我和哥哥分别买了房,成了家,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至此,他似乎可以休息了。

可他不休息,他还继续卖豆芽。他说,我卖豆芽挣些零花钱,至少不找你们兄弟两个要钱花了。你们两个刚毕业没几年,才买了房安了家,手头也紧。

有时我想,他就像一只大雁,一直飞呀飞,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即使老了,也忽闪着翅膀。

直到58岁那年,他终于必须停下了。

2012年9月份,他开始肚子痛,疼得夜晚睡不着觉。同时便血,血把马桶的水都染得通红。当时他仍坚持卖豆芽,肚子疼得他受不了,他蹲在地上,或趴在车子上,用车把顶着肚子。

他一个人去县医院检查,做了胃镜,说是胃黏膜出血。医生给开了药,让回家服用。可一周后,肚子疼痛丝毫不减,便去市医院检查。做了肠镜,结果是结肠癌,中晚期。

10月4日,他做手术。当导管突然生生地从鼻孔插进胃里,他开始剧烈地打喷嚏。他双手被控制着,无力挣扎,眼泪也呛了出来,他不停地干呕,像有无数虫子在鼻子和喉咙里蠕动。他说不出话。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我躲在角落里第一次为他落泪。

手术刀在他身上游走,肚子划开了,肠子截断了,把阑尾和十二指肠也割掉了,他的胰腺也遭了秧。生活给他赋予了太多的负担,包括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而此刻他一概不知。现在的他任人宰割,他静静地在生命线上,下去,上来。

这次手术在他肚子上留下了28个针孔。随后是每月一次的化疗。术后第一年,他连续化疗6次。这让他十分痛苦。他说,得这病,我料想会会有苦要受,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多!

患病后,他的性格稍微有了些改变,他信了基督教。

他说,人就这么回事,一撇一捺就构成了人,再简单不过了。你看街头上走的那些人,有的开高级轿车,有的戴名表拿最新手机,有的位高权大,有的腰缠万贯,还有那些年轻女人,一身都是名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是,一百年后,不都是变成一抔泥土吗?百年后,无论是做官的还是老百姓,无论是大款还是乞丐,结果都是一样的。

父亲说,看透了这些,也就想开了,也就不再有什么恐惧和仇恨了。那些因鸡毛蒜皮引起的争吵和矛盾,都太无不足道了。

我想,如果这场病能改掉他以前的坏毛病,也是不错的。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爱跟人较劲。那天早上他和母亲下去买油条,可后来却空着手回来了。我疑惑,卖油条的小店就在楼下,怎么没买到呢?是母亲道出了缘由:父亲把钱给人家后,一看人家的油条,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人家的油条又粗又长,才卖五毛,你这小油条竟要一块?”他大声嚷嚷。卖油条的把钱退还给了他,“不卖给你了,谁家的油条好你去买谁家的去?”

母亲讲这些时,他在一边悻悻而笑。

那几天,学校事多,也顾不得回家吃饭,饿了泡方便面吃,连续吃了几顿。有天早上,不想出去吃早餐,我又便泡了两包方便面,是北京方便面。可是,当我去吃时,突然很反胃,一闻到方便面味就想吐。

就在那一刻,手捧方便面,我想起了父亲,泪如泉涌。

我吃了几顿方便面,就吃得如此反胃,而父亲却吃了几年。为了节省时间,为了省钱,在那几年里,他的早饭就是泡了很久的方便面,他是如何吃进去的啊!

我不忍想象。

不错,他身上有很多缺点,也让我鄙视,让我讨厌,可是,他是他的父亲。无论他对别人怎么样,无论他的脾气多坏,但他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他在乎蝇头小利,他把积攒的钱都留给他的儿子交学费。他不曾骂打过我们,也从不对我们有丝毫的保留。他爱吃肉,但每次吃饭都把碗里的肉挑给我和哥哥;他爱享受,但为了挣钱他挑着豆芽筐在冰天雪地里数地头;他胆小怕黑,但他却拖着带病的身子一个人在北京西站睡了一天一夜;他爱占小便宜,但对我们从来都大方得很,只要说一声,他总会满足。

他的癌症还在化疗当中,是吉是凶还无法预料。可能他会战胜病魔从此好起来,也可能一两年后的某天他病情恶化离我们而去。但无论怎样,他都是我的父亲,是我独一无二的父亲。在他活着的日子里,我要给他看病,给他买好吃的,给他享受,给他书看,陪他出去走走,让他高兴。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