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欢子相识是在2010年11月,特别难忘的一天,因为那晚漫天飘洒着我在布拉格看过的第一场雪。
欢子是西安人,早几年在布拉格读金融专业,毕业之后进了当地的一家咨询公司,做起了老板秘书。他每天固定工作八小时,剩余时间一个人喝酒、散步、打桌球,偶尔和江湖好友聚餐,吃饭、玩儿牌、悠哉悠哉聊姑娘。
我们喜欢叫欢子“大哥大”,听起来古典、豁达、霸道、接地气,挺符合他理想中的雄性特质。欢子说:我也就是一时兴起图个热闹,随便你们,爱叫啥叫啥!
欢子闭口不谈感情。我们软硬兼施外加酒后逼供,了解到他属狗。他跟我们说,想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怀,我至今的情怀就是:爱要忠诚情要专属,一生只谈一次恋爱。
和我们同期来到布拉格的难兄难妹里,有一个叫秋秋的姑娘。
秋秋是山东人,爱笑爱闹,弹得一手好古筝,高考落榜,被黑猫中介忽悠来国外深造。各种手续办全,语言课程报好,一把鼻涕一把泪与父母在机场来了场跨山跨水的小离别,落地一问才知道布拉格音乐学院根本没有古筝这专业。
总不能两手空空打道回府吧?秋秋急炸了毛。后来才在学校的帮助下,几经周折硬着头皮转行学了竖琴。
“竖琴?哈哈……和古筝是一个概念么?”小米啃着鸡爪,欢天喜地地晃着油乎乎的手掌心。
“到那份儿上了,不是也得是啊!好在一横一竖,都是一拨就响,区别不大!”
“竖琴,那是欧洲人的乐器,适合欧洲人,谁让他们一个个长得像长臂猿。可换作秋秋,大敞胸怀能抱住就不错了,够得着琴弦么?”
欢子远远儿就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叼着块儿鸡腿儿跑来打哈哈。他举起大拇指在秋秋跟前上蹿下跳,说:“竖琴好啊竖琴好!竖琴一拉,跟草原上的小马嘶鸣似的。心旷神怡!高雅!”
小米来不及将鸡骨头从嘴里剔出来,看着欢子憋红了脸。她说:“哥,那是马头琴,你弄差了。”
秋秋喜欢做卤味,欢子喜欢吃卤味。两人以“鸡腿”为导火索聚到了一起,几次家宴之后,渐渐熟络起来。
其实欢子第一眼见到秋秋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候,秋秋留一头黑溜溜的小卷发。大家开着玩笑说:“你们看看,她多像小泰迪啊!”
欢子一口盐水喷涌而出:“胡说!泰迪有我们秋秋萌吗?泰迪有我们秋秋甜吗?泰迪有我们秋秋香吗?泰迪有我们秋秋智商高吗?”
我们一个个愣是憋着笑,大眼瞪小眼,不敢抬头接话。
彼时,秋秋和前任刚刚分手。好巧,失恋第三十三天。
秋秋的前任张正直是我们的老相识,大家在一起嬉笑怒骂、侃天吹地,熟得跟一锅乱炖似的。因此,他们一分手,兄弟姐妹们个个儿按兵不动察言观色,心里盘算着是要和女方继续一路高歌呢,还是要和男方反目成仇。
秋秋跑来打圆场,说:大家别担心,我们是性格不合好聚好散,跟拉帮结派没关系。你们一切照舊,没看我成天一副笑脸左情右义闯江湖么?
张正直是哲学系在读博士,思维方式奇葩得像是贴了人皮面具的外来物种。他自己活得挺苦闷,因为研究哲学,估计大脑组织跟正常人不大相同,这个我们能理解。止步于此也就罢了,可他时不时就给我们淋一场“心灵鸡汤雨”。有时候倾盆而至,有时候淅淅沥沥,这我们可就不能接受了。
秋秋与张正直携手走过一年半。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爱?还真难说。在我们看来,他们更像是“搭伙过”或者“抱团取暖”。
那时候秋秋刚来到布拉格,前无父母,后无亲朋,算是步入了一段青黄不接的人生小断层。
张正直作为学长去机场接她,伴随着一连串儿的“诶呦喂”与四目相对,春心荡漾,没出两天就从学弟那里搞到了秋秋的手机号码。
他约秋秋去老城广场听晚钟,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荣格和弗洛伊德。他跟秋秋说:“姑娘,你别看我现在栖身于尘世,你要等啊,就像是等苹果树发芽!你发现了么?我可是根正苗红的潜力股,等到我成为伟人的那天,你可就享福啦!”
秋秋觉得这人挺有趣儿,抱着一支香草甜筒用力舔,傻了叭唧地点点头。
可在秋秋内心深处,这爱情是单向的,因为她从未曾对张正直表白。可能她深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并不曾相爱。
张正直潜心苦读二十年,猛然开窍寻求恋爱的快感;而秋秋只身一人漂洋过海,极度渴求家人拥抱式的温暖。于是,他们互补,以假乱真却也自欺欺人。
作为预备役哲学家的张正直,始终维持着那么点儿不为人知的小怪癖,和秋秋恋爱那会儿也不见改进。秋秋看不惯,要他赶紧改邪归正变身回人。
他对此的解释是:古往今来,没有点儿小怪癖,怎么能称得上旷世大伟人?
时间久了,秋秋觉得张正直既无趣又死性不改。她实在是盼不到他晋级成为伟人的那天,三分玩笑外加七分试探地说:“我们分手吧。”
当时,张正直正埋首于黑格尔与莱布尼茨为他堆砌起的平行宇宙间,抬了头,目光瞟向秋秋,短暂停留,又很是平静地望电脑屏幕。他伸手扶了眼镜,扣上面前的书,说:“我觉得可以。这种一成不变的相处模式令人厌倦,也可能是因为你再也无法带给我更多灵感。做回朋友也挺好,可能新的关系又能激发我潜意识中新鲜的火花!”
秋秋本是赌气外加奚落,不想一瞬间竟红了眼眶。她嘴上念着“好呀好呀好呀!”心里却想着:这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讲的是人话么?
秋秋主动提出分手,结局却是被甩。我们本以为张正直会像韩剧里的欧巴那样紧紧搂住秋秋的双腿,声泪俱下地请求她不要离开。可谁都没想到,他一个不动声色地绝地反击将我们弹到了千里之外。
别的姑娘分手,是要死要活外加绝食失眠什么的,可秋秋分手,不哭不闹波澜不惊,表面看上去,甚至是春风十里。
分手宴她请大家吃火锅。当然,张正直以研究甚忙为由自行回避。
秋秋给大家陪聊陪笑陪吃陪喝忙得不亦乐乎,可几杯酒下肚,还是红了眼眶。她借口去洗手间,我借口跟在背后。
我问秋秋:“不是说不在乎么?”
她说:“就算弄丢一只钱包也会难过一阵子,更何况是个每天在眼前转来转去的大活人!”
我补了眼线没说话,心里想着,钱包可比他值钱多了!
“那……你恨吗?”我将纸巾递过去。
秋秋咧开嘴冲着镜子补口红,她说:“姐呀,有什么好恨的呀。可别忘了,当初我们可是因为快乐才走到一起的。又要爱又要恨,忙得过来吗?”说完,转过肩膀对着我笑。
爱情中永远没有甘愿认输的那一方。比起退步妥协,大家更愿意不遗余力争个你死我活。好看的分手仪式历来少数。如果他要走,别信任何理由,只需板上钉钉地告诉自己:他不爱了。
秋秋将这个道理讲给我听,我跟吃了半公斤醒脑丸似的,一瞬间醍醐灌顶。
后半场,秋秋喝多了酒,将一大块儿滚烫的涮羊肉放进嘴里,整个儿口腔跳起了疯狂地扭扭舞。秋秋说:“姐姐,其实我挺开心的,爱情本就该是很美的东西!再者说,过程中没遭遇虐心虐肾的大风大浪,而到头来我们谁也没有为难谁。”
她眯着眼睛呵呵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欢子想追秋秋,赶在这当口实在是不敢当面跟她说。他让小米带了封折成河马形状的便签交给她,小米屁颠儿屁颠儿照做了。
第二天吃午餐时大家聚在一起,秋秋捂着半张裂开花的脸跟大家说:“你们知道么,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们的胖子欢浪漫得跟二十一世纪雪莱似的!”
小米听闻,狠狠一怔,捧在手里的花生米撒了满地,手头的全部动作踩了急刹车。她的目光在我们之中徘徊良久,末了,才掏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住秋秋玩儿命瞅
“你看清楚了吗?那信是欢子给的?真是他亲手写的吗?”
秋秋不明所以地从包中掏出那张河马纸给大家看“一分钟只有六十秒。但我愿意用八十秒向你微笑,多出的那二十秒,就透支给未来一个拥抱。对于这个世界,我别无他求。无非就是怀中有你,心中有梦”。
大家先是稀里糊涂面面相觑,而后,勾肩搭背笑成了一锅小米粥。
其实,小米的惊讶并非无迹可寻。我们印象中的欢子,是个兽性十足的七尺好男儿!吃饭基本靠吞,说话基本靠吼。用来描述他的形容词很多粗犷、豪放、不羁、野性、时人时畜,唯独少了罗曼蒂克。
临近万圣节,正好赶上七区游乐场重装开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