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那天早上,天上的深蓝浓得化不开。我准备进站,父亲转过头对母亲说:“他要进去了,咱们也回去吧。”父亲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过两天放假又能回来了,走吧,我们回去还得上班。”母亲一如往常,把脸凑过来:“到了记得打个电话,缺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两个人转身,我也转身,冰冷的空气狼狠地隔成一面墙。
报到,军训,上课。
新城市,新朋友,新生活。
每周例行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接电话的一定是母亲,对话的内容单调到我每一次都能猜出电话那头的下一个问题。我常常是随口敷衍地答应着,从未用心听过电话那头的声音,直到那天。
那是初秋的一个黄昏,父亲在母亲讲完之后接过电话。我本来就有些烦躁,便不耐烦地嗔怒道:“还有没有别的事了?没有我就挂了。”电话那头突然压低声音:“嗯,其实也没啥,就是,你有时间就多给家里来个电话,你妈最近老翻你小时候的照片……”突然,两边同时陷入沉默。好像过了很久,我在恍惚中答应:“哦,好。”然后匆忙地把电话挂掉。抬起头,窗外的梧桐树落下几片枯败得没有形状的叶子,关于那片土地的记忆,一下子在脑中炸开。
小时候我是母亲的“小尾巴”,母亲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母亲出去买菜,左手提着菜篮,右手就抱着我,走一段路就把我放下歇一会儿。我那时还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怀黾,总是东张西望,一会儿要母亲把我抱到树底下看麻雀,一会儿又要蹲在地上抓沙子玩儿。毎次回到家里,母亲都累得气喘吁吁,然后又要匆匆忙忙做饭。
上初中那年,母亲单位搬得很远,每天来回要坐两个小时公交车。我晚上放学早,母亲怕做饭晚了,每天下了公交车都跑着回家。一次吃完饭后,我看见她拿药水往脚上涂,问她怎么了,她支吾着说,她在路上跑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绊倒了。
时间的脚步从来不会考虑我们的感受,总是匆匆向前,从未改变。
一天晚上,宿舍里几个人谈及高三的日子,一个舍友说高三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光。我苦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想:高三的苦,哪里只是我们自己的苦。
高三每周末都会回一次家。每次一进家门,桌上一定放着一盘剥好的核桃仁,干干净净。整整一年,母亲从没问过我考试的成绩,她知道我若是考得好就一定会跟她讲,而那些考得不好的试卷,都会被我锁在抽屉里。
高考出成绩的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打开网页那一刻,我脑子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原本满怀期待的未来一下子被击成了一地的碎片。我瘫倒在床上,眼泪裹挟着委屈和迷茫汹涌而出。我不敢走出房间,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躺着。我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几次离房门越来越近,但房门终究没有被打开。
下午,客厅的桌子上多了许多纸张,是历年我考的这个分数所能报考的学校和专业汇总。歪歪斜斜的字,是母亲的。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抄到这些数据,她高中都没有毕业,这一点常常让我不愿在人前提起。我攥着予里的纸,盯着客厅里的沙发,许多个高三的深夜,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杯牛奶热了又热,我却常常不喝。
从父亲打完电话那天起,我便每天都要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开始认真地听电话那头说的每一个字。
人常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走到了千里之外,母亲一定也随我到了这里。每晚,异乡的月光下,总有不绝的笛音在窗外回荡,我只愿天涯那端的亲人,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个人的梦,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