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狱警对抗、绝食、把头死命地往监狱的墙上磕……这些一一尝试之后,他安静下来。
群架斗殴,致人伤残,13年铁窗生涯是他必须面对的惩罚。他认了,却还不至于绝望。不就13年嘛,13年之后走出去,照样是一条好汉。何况,高墙外,还有那么多生死兄弟在等着他……
想起那些兄弟,那颗坚硬的心蓦然软了。那些青葱的岁月,虽然充斥着躁动与荒唐,却让他无怨无悔:陪着他一起爬上长城迎风弹唱的是他的兄弟,陪着他骑一辆破车满世界疯跑的是他的兄弟,陪着他一起喝酒咆哮的还是他的兄弟……
他就是为了那份哥们儿义气参与那场群架的,心里却无半点后悔。兄弟如手足,他倒是挺想他们的。
同居一室的狱友,隔三岔五被喊出去,是前来探视的亲人或者朋友。他们往往是沉着脸出去,红着眼圈儿回来。他起初并不以为然。他的朋友兄弟遍天下,等风平浪静,他相信他会是被狱警叫出去最多的一个。可他慢慢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他入狱已经整整三个月了,他没等来一个人。
他的情绪再次莫名地变坏。这次,不仅仅是闹情绪,而是彻底的绝望。
他不知道,那位年轻的狱警是如何发现他的音乐才华的,竟然从外面给他弄了一把上好的红棉吉他。看到那把吉他时,他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了。
是的,那是他最爱的红棉吉他。他从17岁就抱着它,披着一头嬉皮士的长发去流浪。
那时的日子真美,天空那么蓝,云朵那样白,脚下的草地绿得要把人的心沁透。他的琴声,叮叮咚咚,在风里花瓣一样地飘落:青春的花开花落,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再次抱起他心爱的吉他,再次哼唱那首曾经陪伴着他走过青春岁月的歌谣,心底似有什么“哗”一下破开了是那层裹得很厚的冰。
没事儿多弹弹吉他唱唱歌,好好改造。狱警简单叮嘱了两句,转身出去。
谢谢!……是谁给我送来的吉他?那是他入狱以来第一次向里面的工作人员说谢谢。
我才知道你爱弹吉他……年轻狱警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一下子让他怔在那里。
望着那位狱警远去的方向,他忽然有一种想喊住他的冲动。他们的年纪正相仿,如果不是眼下的身份,他真想上前去叫他一声“兄弟”。
兄弟,是他心里的痛。兄弟,也是他心里的暖。一些兄弟远了,会有另外一些兄弟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日子便是从那天有了大不同。有了那把红棉吉他,他就有了新的寄托,开始认认真真遵守狱里的每一项规章制度,认认真真地改造。兄弟可负我,我不能负兄弟。他不能愧对那位狱警兄弟。他知道,那把红棉吉他,价格不菲。他亦知道,每天辛苦管理他们的那些狱警,薪水其实很微薄。
13年的刑期,因为他的良好表现,最终减为8年。
那8年里,不曾有人来探望过他。
那些兄弟,没来。
他唯一的亲人父亲,早在入狱前就已经同他断绝关系。当年因为他结交那些狐朋狗友不走正道,父亲把一根手腕粗的棍子都打断了,被打折的还有那份亲情。这辈子,要想见面,要么是你死时,要么是我死时。那是他离家之前给父亲留下的话。父亲果真信守承诺,不来见他。他的记忆里,慢慢也就不再有父亲和家这个概念。
倒是那把红棉吉他,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他孤单无助时,他沮丧绝望时,他开心快乐时,都会抱它入怀,轻轻弹唱。那位曾经同他一样年轻的狱警,一直在。他们成了好朋友、好兄弟。
我不恨,我知道,他们不来看我,但我出去时他们一定会来接我。在他刑满出狱前的最后一夜,已经是大队长的狱警破例为他要了几个菜一瓶酒。明晃晃的月光下,他郑重地向狱警举起酒杯:兄弟,让我敬你一杯。
一仰脖子,一杯酒下去。他的眼圈儿红了。那是他第一次称狱警为兄弟。他不知道该如何感激这位兄弟这8年来对他的照顾。每一个节假日,他会带着一份小礼物来陪他,甚至连他的生日,这位狱警兄弟都不曾忘记过。
出去好好干,别愧对你的兄弟,实话告诉你,这些年里我送你的那些东西全是你那位兄弟送给你的,包括那把红棉吉他,但我得信守诺言不能说出真相……每次面对你感激的眼神,我都有愧啊……明天,你出去,会有人在大门外等你……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他的大脑,电影胶片一样飞快地转,搜索着往日那些熟悉的身影,张三、李四、王五……8年过去,这些兄弟,竟然一直在。只是不知,明天站在大门外等他的会是哪一个,或者大家都来?
那天是个好天气,沉重的黑色铁门徐徐拉开,他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包,里面装着简简单单的几件换洗衣服,抱着那把已经旧了的红棉吉他,站在监狱门外,眼前有片刻的晕眩。定睛细看,监狱的大门外,空空如也。没有张三,没有李四,也没有王五,只有白花花的一地阳光。
兄弟,兄弟啊
他忽然崩溃,扔了手里的行李,一下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号啕大哭。
兄弟,你起来,咱们回家……
苍老颤抖的一声呼唤,声音不高,却似平地一声惊雷。他抬起头,泪眼迷离中,他看到的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一张苍老不堪的脸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