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山训练基地滑雪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它。
以前,我一直在市区里的滑雪场滑雪或是去野外滑野雪。这个冬天到来时,在我家小区后的广场的湖面上,竟然开始修建一座适合初级滑雪者的只有一条几十米长雪道的滑雪场。
雪场还没有建完,我就经常扛着自己的单板去那里滑雪,衣服总是被造雪机喷出的雪霰冻得硬邦邦的,像穿着铠甲一样。一个在这里造雪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那个不错的滑雪场的情况,我在网上确实没有发现那个滑雪场的信息。它属于体育学院,是体育学院的第二校区,作为一个高山滑雪训练基地,并没有进行商业宣传和运作,所以知道它的人并不多。
换乘两次火车,再乘汽车,终于看到了那座位于高山之间的雪场,远远看到从山顶一泻而下的近两公里的陡峭雪道,我兴奋不已。
我心想着快点换上滑雪板,从那儿飞跃而下。
我将背包和板包从租的面包车里搬出来,抬起头,感觉雪地反射的阳光过于刺眼,就顺手将一直卡在头上的雪镜戴上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它,它从一片橘黄色的视野里向我奔来。
我看不清楚,摘下了雪镜。
是一条银灰色的狗,从雪具大厅狂奔而出,笔直地向我冲了过来。
它的目标确实是我,我的旁边没有任何人,它是冲着我来的。
我倒是没有感到恐惧,任何一条狗都不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作为攻击的前奏。
我熟悉这种场面,每次我外出很久归来时,我的两条狗就是这样迎接我的。当我在它们的视野里出现时,它们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一种就义般的激情在鼓舞着它们,它们狂奔而来,那架势就是要撞翻胆敢拦在它们前面的一切障碍。它们高高地跃起,扑到我的身上,亲吻我,用牙齿叼住我的手,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蓬勃的热情,才不至于将我咬伤。它们的尾巴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飞速地旋转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激情在燃烧着它们,它们必须将这种激情释放出来。
有时候,这种特殊的迎接会持续很长时间,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它们总是像刚刚完成一次10公里的长跑一样粗重地喘息,流着口水,当然,更多的口水已经留在我的衣服和脸上了。
这条狗就是以这样一种迎接久别主人的激情向我奔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从它的表现看,我应该是它的主人,而且我们已经分开好久了。但无论我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养过这样一条狗。尽管它跑得很快,我还是可以判断出这是一条银灰色的狼狗。我养过不下10条狗,但我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去处,即使其中有不知所终的,也不是这个品种。倒是童年在草地养过一条乳白色的狼狗,在某个黄昏不知去向,先不说它们毛色上的差异当然也不排除随着年龄的增长,毛色有变化的可能性它根本不可能从遥远的草地来到这积雪的山地。即使它活着,现在恐怕也将近20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20岁的狗,我不知道那对于狗是什么概念,大概相当于人类的两百岁吧。我的朋友养了一条享年14岁的狗,在它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耳聋眼花,走路都已经无法走直线,到最后都是主人将它抱出去晒太阳。那么,一条20岁的狗,无论如何也不会以这种方式奔跑。
它已经跑过来了,无论我是否愿意,显然它都要发泄自己久别重逢时应有的热情。
为了防止手中的板包和背包妨碍到我,我将它们扔在雪地上不要小觑一条狗扑过来的力量,我就不止一次在我的狗扑过来时被背包绊倒,扑翻在地。在犬类展示巨大的热情时,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
我也顾不上它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失散的狗,现在只能承受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我将两只手举到胸前,这样可以在它冲过来时将手伸过去,安抚它,还能够防止它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于旺盛跳得太高,爪子抓到我的脸。我的狗阿雅就非常喜欢这样飞扑。夏天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被它抓伤。
那狗的四爪甩溅起昨天刚刚降下的新雪呼啸而来,一路上吸引着停车场上那些正从车上往下搬滑雪板的游人的目光。我似乎也被它的这种情绪感染,竟然也有些兴奋起来。狗就是这样,它们的那种热情总是能产生一种令人类快慰的力量。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转变,就在它已经跑到我的面前、准备向我扑过来的时候,它突然生硬地停住了,死死地盯住我。然后,那种热情与兴奋似乎转瞬间被暴露在零下50℃的低温中,顷刻间凝固了,最后像碎玻璃一样“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此时主宰着它的是巨大的失望,像整个世界那么大的失望。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来自另一个物种的目光,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见到这样的目光。每次我要外出滑雪或是远行时,我就可以从我的两条狗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目光,巨大的失望笼罩着它们,那一瞬间,你会感觉它们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
它已经确信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我,一种显然习惯了的冷漠像雾一样弥漫了它的眼睛。它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闪到了一边,给我让出通向滑雪大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