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聋也可是礼物,成为寂静的恩赐。在2010年,我就和这样一个神奇的人相遇。
有次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参加会议,我和一位从未谋面的会议代表章老师同住。很喜欢章老师那种淡然的气质,也欣赏她对教学的热爱。我们谈得很愉快。
这种愉快持续着,直到诡异的事情发生:小憩后,我叫她一起去会场。一声,她不动;两声,她没有动。于是,我提着嗓子喊,她还是没动。我有点怕,冲到她跟前摇晃她。她睁开眼,嫣然一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松了一口气。一同走到走廊上,我走在她前面,边走边跟她说话,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音。我觉得奇怪,回头去看,她面无表情,眼睛直盯着前方,像是灵魂出了壳。和那个与我热烈交谈的人判若两人,我被吓住了。出了宾馆,她和我并行,主动和我谈话,我被弄得不知所措。
晚上回到房间,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我让她先洗澡,她背对着我理东西,不理我,我有些抓狂。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听到她轻言细语地打电话。躺在床上,我琢磨着:章老师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难道她有心理问题?有双重人格。
第二天吃早饭,我和章老师面对面坐在一张长桌上,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你是否听力不太好?”“是的,我耳聋。”她平静地说。“耳聋?”我大吃一惊,耳聋和听力不好应该是不同级别吧,“是一只耳朵吗?”我问。“两只。”“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是的,神经性耳聋。”她依然平静。
“那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哪里能听到,你说话太轻声了!”她笑起来。
“那你怎么跟我对话?”我惊讶得停下了筷子。“我看你的嘴形啊!”她解释。
“10年前体检时医生发现我的听力出了问题,说再发展下去就会神经性耳聋,一旦耳聋,就不可逆。警告我不能累,要多休息,营养要跟上。我就认真地考虑按医生所说的话来做。但是那一年,学院申请了一个专业,领导压了很多担子在我身上。我无法推辞,工作总是最重要的。累了整整一年。第二年我想休息一下,结果,家里又出事了:妈妈生病住院。我天天上完课就去陪护,最后还是没有能留住妈妈。爸爸撑不住了,我把他接到家里来住,天天像带孩子一样,带他出去散步,陪他说话,陪他玩。这样又是好几年。前两年,我终于退休了,想着好好休息。结果遇到学校专业评估。我又被返骋,接着上课。到后来,耳朵彻底没有听力了。”
“那你怎么上课啊?学生回答问题你怎么听得见呢?”
“上课时我注意力高度集中,我的眼睛会看见、‘听见’每一件事情。学生回答问题时,我走近他们,看得见他们的唇形。只要看得见,我就听得懂。”哦。是这样,只要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她就完全听不到我在讲什么,那些诡异的事情终于有了解释。
“那我听到你昨晚还和家人通电话来着,你听得见他们讲什么吗?”
“我听不见。但我知道是他们打来的,所以我告诉他们我过得怎样就可以了。
“那其他人打你电话怎么办?”
“我告诉他们我不方便接电话,让他们发短信给我。”她笑起来。
我的惊讶一直延续着。她没有提如何学习看懂别人的唇形,但我猜想,那将是一个练心练志的过程。下午我们圆桌会议,章老师坐在我对面,我有机会观察她。果真,别的老师发言时,她会专注地看着别人的嘴唇。对什么时候该她发言,她把握得非常好。她发言时,甚至还引用了别人的观点。真的,真的看不出她听不见。
我想到在早餐结束时我曾问她的问题:这么拼命,导致现在耳朵都听不到。你后悔过吗?
“不后悔。我就是这样的人。看到工作,总想做到最好。看到家里的事,我也想承担起来。如果把这些都放掉,即使我的耳朵好好的,我也会过得不舒坦。不如现在,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的世界很宁静,我的心也很宁静。”
原来,寂静也可以成为一种生命的恩赐,耳聋并不可怕,只要有一颗安然的心。以前我总是很怕一些事情,怕自己万一眼睛看不见了会怎样,怕万一身体哪里受伤了会怎样。从章老师的身上,我看到了原来所有的可怕都有另外的一面。那些生活当中可怕的事情,可能会让一个人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但并非失明就会隔断一个人对世界的注视,失聪就会阻断一个人与世界的沟通;并非失去嗓音就不能歌唱,失去手臂就不能弹琴,失去腿脚就不能舞蹈。只要走进生命的更深处,任何一种经历都有可能是生命的馈赠。